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师刘勇强在2023年中国语言文学系毕业典礼上的毕业赠言——为天下用或自得其乐

也许是到了可以在这种场合说几句话的年龄,系里不只一次让我在迎新或毕业典礼上致辞,我都推脱了,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。这次应承下来了,只是觉得再三推脱不合适。其实,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孙悟空曾诘问过一个樵夫:“你不是神仙,如何说出神仙的话来?”我主要是在稗官野史中讨生活的,神仙话说起来底气不足,甚至可能流于野狐禅。所以,还是给大家讲三个宋代的小故事吧。

第一个故事出自李廌在《师友谈记》里记录的苏轼口述。苏轼从凤翔还朝,英宗想把他召入翰林院为知制诰,这是起草皇帝诏令的要职。宰相韩琦不赞成,认为:“苏轼之才,是远大之器,将来自当为天下用,但有赖于朝廷的培养,使天下之士都仰慕钦佩,希望朝廷任用他。到那时再提拔,没人会有异议。如果现在就重用,天下之士未必信服,只会给苏轼造成拖累。”英宗又问:“既然知制诰不合适,让他修起居注总可以吧?”也就是负责记录皇帝的言行。韩琦说:“修起居注与制诰差不多,也不应现在就授予。”他建议在馆阁中给苏轼一个靠上的职位,以后再擢升。因此,苏轼得授直史馆。当时,欧阳修是参政,相当于宰相的副手,担心有些不喜欢韩琦的人跑到苏轼那里去搬弄是非。苏轼却说:“我明白韩公的好意,这正是古人所说的君子爱人以德。”  

李廌上面的记载漏了一个细节,那就是在苏轼授直史馆前,韩琦还要求他经过相关考试。英宗认为不知道一个人是否有能力才需要考试,苏轼有什么不能的?但韩琦坚持要走程序,苏轼最终以“三等”的成绩通过了。苏轼曾在制策考试中得过一个“三等”,因为当时二等以上虚置,而“三等”据说自宋初以来,只有吴育与苏轼两人得过,是很牛的。这回考试《宋史》本传上说“复入三等”,想必也不简单。这个细节见于苏辙的《东坡先生墓志铭》。为什么在李廌的记录中没有?我理解是苏轼谦虚,没有特别对他炫耀。所以我们看到的英宗、韩琦对话,都是就事论事的。进一步想象,我们无法确认有没有韩琦的仇家在苏轼面前添油加醋、挑拨离间过。从苏轼的正面叙述看,对韩琦没有任何怨言,反而有充满敬意的肯定,我以为这至少表现出了苏轼坦荡宽广的胸襟与自信。

诸位走上社会,早晚也会面临职位升迁变化之类人事问题,不可能都是一帆风顺的,也不应指望一步登天。排除可遇不可求的贵人相助和属于不可抗力的小人使坏,在正常情况下,苏轼的态度是值得效法的,也就是正确对待个人的发展,不计较眼前得失。只要不断历练,提高水平,积攒人品,老天就有可能和欧阳修说的一样,“放出一头地”。

第二个故事出自施德操的《北窗炙輠录》,我经常说起,致力于推为经典。故事讲的是一个卖饼小贩,赚的钱只够吃饱肚子,却以吹笛为乐,每天收摊回家,就吹笛子,邻居们年年都听得到他嘹亮的笛声。他隔壁住了个富人,观察了很久,觉是可以对他投资,便对他说:“你卖饼那么辛苦,为什么不换个行业?”他说:“我卖饼很开心,为什么要换?”富人说:“卖饼虽然也不错,但赚的钱有限,万一遇到生病之类的大麻烦,靠什么救急?”他想也有道理,就问富人有什么建议。富人说:“我给你一千缗钱,你来经营怎么样?平时你可得温饱之乐,一旦碰到患难,手头也有余钱,比你卖饼所得肯定多了去。”他开始不同意,经富人反复劝说,才答应了。他果然赚了很多钱,但从此却听不到他吹笛子了,每天听到的都是他数钱的声音。他非常后悔,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,就把钱都还给了富人,仍旧卖饼。小说最后一句是亮点:明日,笛声如旧。 

17世纪法国作家拉封丹的寓言中有一篇《鞋匠与金融家(或译“财主”)》,与这篇小说有异曲同工之妙。我没有能力做比较文学研究,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如此相似?如果有某种影响的话,宋代的这篇小说应该是原创;但是否还有更早的渊源,就不得而知了。它表明,这个故事触及了一个人类自古以来就面临的共同问题,也就是物质追求与精神快乐之间矛盾。不是说赚钱不好,赚了钱也可以有别的、甚至更高的精神享受,我们不必采用二元对立的绝对思维作简单的抑扬取舍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,如果对物质利益的追求,是以牺牲精神快乐为代价的,那就得不偿失了。诸位走出校门后,用钱的地方会越来越多,这个问题相应地也会日渐突出,必要时,也许可以反思一下这个古老的故事。

第三个故事出自洪迈的《夷坚志》,讲的是朱邦礼家有个女仆张二姐,容貌丑陋,朱邦礼让她在厨房做粗活。后来有个读书人刘逸民来拜访朱邦礼,朱邦礼赏识他的能言善辨,留他做了家教。刘逸民为人老实本份,朱邦礼经常称道他的人品,并让张二姐侍候他的日常生活。这也是因为张二姐长得难看,不会引起人的猜疑。再后来,张二姐的雇佣期满了,告辞而去。不久,刘逸民也走了。十几年后,朱邦礼进京参加省试,偶然在市场上闲逛,忽然听到有人叫他,回头看,却并不认识。那人邀请他到自己住的地方,换上官服正式拜见。原来他就是当年的刘逸民,已通过科举考试,在京城做了官。正聊着,一个女人盛装出来,在庭前向朱邦礼行礼,好像新娘子拜见长辈一样。朱邦礼起身避让,刘逸民请他坐下受礼,说:“您是老主人,何必谦让?”朱邦礼一问才知,这个女人是张二姐。刘逸民说:“自从离开府上,我因为没有人帮我背书箱,正好碰见她,就与她结伴同行,觉得她又勤快又老实,便留在了家里,更感到她性格温良,善解人意,可以同甘共苦,就结为了夫妻。我们有缘走到一起,多亏了您,这份恩情实不敢忘。”他们设宴款待朱邦礼,还送了很多钱表示感谢。

这个故事情节简单,似乎不足以成为经典,但明代的詹詹外史、很多人相信就是冯梦龙,却独具慧眼,把它编入了《情史》的《情缘类》,突出了刘逸民与张二姐的缘份,还在故事后面发表议论,引了一句堪称经典的谚语:“热油拌苦菜,自家心里爱。”并说:“业已相得,即王谢姬姜,弗与易矣。”意思是若两情相悦,即便王公、美女都不能替换。由此可见,在美满的婚姻中,人品、性格高于外貌、身份,只要有缘、有情,就是生活伴侣的不二人选。诸位也许已经有了意中人,也许还在等待有缘人,如果在这个问题上有所困惑时,不妨体会一下个中情味。

上面三个小故事分别与职业理想、物质追求、感情期待有关,虽然不具备座右铭的警策,也不一定全面。事实上,我并没有刻意挑选,只是偶然记起,随意发挥,但我相信,人生在世,或为天下用,或自得其乐,应该都可以从先人的生活经验、情感和智慧中得到某种启发。孔子说,小说“虽小道,必有可观者焉”,就是这个道理。我一向在古代小说中获益良多,也愿意借花献佛,就用这三个故事祝福诸位前程远大、精神富足、生活幸福!

谢谢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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