亲爱的同学们、老师们、来宾们，
非常开心、也特别荣幸能够再次站在这里跟同学们讲几句话。上次是四年前，你们刚刚迈入北大，我在这里作为班主任欢迎你们，而这次，作为班主任，我不得不与你们惜别。
上一次，我非常自信，相信自己的话能够预示和帮助你们未来的大学生活，因为那是我曾经走过的路，而今天，我全无自信，因为与你们一样，我对大家即将走入的社会生活同样一无所知。燕园的庇护不会一直存在，但北大教给你们的知识、能力、教养、情怀会永远作为底色帮助你人生的每个阶段。四年中，我们读了很多书，听了很多课，看了很多展览、电影，喜欢过很多老师，也爱过一些人。我们掌握了一些艺术理论、美术史、文化产业管理、影视制作、图像阅读的知识与技术，我们更理解美、理解感性与人生，懂得抽象思考、理论概括，有独立研究的能力，能够面对海量材料提炼整理找到问题并回答问题。虽然我们没有多少直面社会现实的机会，但这些图像、文本中的经验世界，与世界本身相比，更具有超越性，是经过前人精神淘礼之后的更为精炼与集中的世界。这个世界给了我们面对现实世界的智慧，更给了我们去改变乃至创造新的现实世界的勇气。我们接受了完备的学术训练，具备强大的学习能力、优秀的综合素养，无论将来在什么岗位都会很快上手，但更宝贵的东西不仅于此，北大的人文传统，学院的艺术史论功底，求真的科学精神，通过阅读与之对话的先哲思想，还有在冥思与实践中建立起来的自我与更广泛人群之间的联系，家国天下的使命感，也有我们长久养育出来的品味、趣味，对美与爱的执着，这些都更重要，尽管看起来更是弱性的、潜在的。
四年前的迎新发言中，我曾经说过，追寻意义的你们（包括我）会很快面对这样的问题，书桌前的学术生活、精神生活与火热的现实生活之间存在联系，但经由太多中介，每日枯坐，皓首穷经，意义获得又失去。高蹈的审美活动与现实政治有关系吗？学术生活与每一个具体的他人的悲欢命运有关系吗？我们似乎是选择了最长的一条远途，在自我中寻找人类，在审美中抵达政治，在虚构、想象与纯粹形式中触摸历史与现实。
而如今，你们即将去除中介，直面现实生活。这意味着什么呢？前几天，我的一位学生找我聊天，说无关学术、有关个人生活，把我吓了一跳，我赶快给他回拨过去，他说老师别担心他没抑郁。后来我们聊，他谈到了他近期的经历，看到香港的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资本世界，也看到了身边的被精心掩盖起来的权贵世界，说这些的时候他甚至眼睛里闪着泪。我很受触动，我有这么好的学生，以纯良的心，敏感地观察世界，朴素地追求公平正义。前几天我请我指导的学生来家里聚会交流，又看到一双双闪着光的眼睛，我由衷感叹每个学生都那么好，认真对待学业、对待学术研究、对待创作，维护自己的审美趣味，争辩自己信取的思想，认真对待，不油滑、不矫饰，信自己所信，爱自己所爱。
那么，事情就是纯真的学生步入不那么纯真的现实？是，当然也不是。现实是复杂的、多层的，如何被认识和把握，本身就是问题。一个个纯真的你们楔入有着无数细节、各种权宜之计的现实，阵痛之后新生。在相信艺术世界给予我们的超越价值的同时，我也想提示事情的反面——要有勇气接受现实世界对艺术世界的校正，要有勇气迎接广袤又杂芜的现实对既定自我的否定与更新。在这个过程中，文艺的创造力与主体的创造力才能被真正激活，艺术与审美只有时刻内在于时代现实，方能不断推陈出新，反过来才能以其活力实现对新的人的塑造、对新的现实的激发。
在激烈的现实冲撞的同时，现实还有相当琐碎、虚无的一面。我每年都看毕业生的实习报告，因为要给出大家的实习成绩，我仔细地看了每一份文字，同学们写得也很认真，我在其中读到了满满的最初接触公司、报表、市场、产品、同事关系的那种新鲜、紧张与获得感，当然也有不断消耗之后的深深虚无感。现实不是抽象的，是具体的，甚至是琐碎的，这是现实存在的方式，它要求知识分子接地气，生产符合市场需求的产品，创造每一个微小的价值。大众、市场、科层制、螺丝钉、文书报告，先要将自身放置其中，以此来洗涤自身的虚蹈，而后会发现批判思维、独立思考在生产逻辑中依然有效，进入其中并有所改变，远比站在场外正确的冷眼旁观要伟大。
阅读思考、学术训练，让我们拥有了丰富的精神世界，然而“思想的巨人、行动的矮子”不是我们想要的，思想可以很复杂，因辩证缠绕而迟滞，但行动要果敢，并勇于承担结果。我是虚弱的象牙塔里的老师，但我鼓励我的学生们带着辩证的思想，去行动、去生产、去创造！我想起彭院长那个曾经的经典概括，过去的生活也许有种种“美中不足”，如今，我们要在“不足中找美”，在广阔的不充足的社会生活中寻找和创造美，这是意义丰满的生活，是真正创造性的生活！老师祝福你们！
